一个村子的战役 

这场战役，没有硝烟

没有荷枪实弹的敌人

却打得异常艰难

我指挥的队伍，是一千八百名村民

我们要消灭的敌人，是村子的贫困

任何兵书上都找不到这种战例

我们摸着石头过河

我已接过军令状

我们必须取胜

主战场摆在十二面山坡上

乱石与荒草，仿佛一群

面目狰狞的小毛贼

而真正的对手，是隐了身

却又无处不在的荒凉

我们步步为营，斩草除根

在废墟上辟出一片片瓜果茶园

春风吹，花朵们开得斗志昂扬

十二面荒坡也如同十二个

大梦初醒的神

有了荫佑一方的气象

我派出一支后勤部队

夜以继日修路架桥，开办工厂

我是指挥官，第一书记

我知道人心的暖意，就在他们

回春的眉头上

生风的脚步间

以及一处处漂亮新居

袅袅而起的炊烟里

但潜伏在他们体内的那些敌人

犹如倒春寒，试图颠覆

刚刚来到他们面前的春天

我要教他们掌握一种战术——

像蝉，自己蜕去身上

那层贫穷的硬壳

现在，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

但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增援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四面而来

一直挟持村子命运的顽敌

已被逼进了残余的据点

村边树枝上，有喜鹊在筑巢

它们以前也常常光顾，但

似乎从未想过在此定居

这种料事如神的鸟儿，总是先于人

嗅到某些新的气息

最大的愿望

她说，开花的板栗树是幸福的

她说，在板栗林觅食的一群锦鸡是幸福的

她没说自己 

她说能相互看见身影的牛郎织女是幸福的

她说她伺候多年而今睡在土里的婆婆是幸福的

她没说自己

在油坊村，自从见到这个贫困户的女主人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她亲口说一句

她是幸福的

比春风更有把握的剪刀

去年春，我在帮扶村定下一事

一千亩不结果子的核桃树

统统做个大手术

可嫁接专业队刚进村，就鬼子一样

退了出来

今年，我只让人截了村长家的

却又遭到围攻，质问我

为何偏心？

我抚摸着摇头晃脑的新枝

心里藏起一把比春风更有把握的剪刀

 

搬家记

入住新屋时，村民卓红娃喜极而泣

和我久久抱在一起 

想当初，我可是煞费心机

帮他挖了三天红薯

他才勉强答应改种药材的

那时候，他信任红薯远远胜过

我这个包扶干部

被逼成药材种植大户的卓红娃一家

迅速致富，也先于别人建了新屋

而先于他入住的一对燕子

仿佛神额外的赏赐

他已不再固执，骨子里

除了依然信任红薯

现在，又多了我和燕子

 

蓝工服

工服的蓝，与心境的蓝

谁更接近天意的底色

连天意自己也难以说清

流淌的水，就像流淌的日子

但没有谁感到甜，反而

尝到了太多的苦涩 

“咱们这就交上好运？”

进了村办厂子，换上蓝工服

他们仍满脸疑问 

泉水不会改变原来的滋味

但生活会。年复一年地

在给矿泉水瓶贴上统一的标签时

他们也悄悄撕下了

一直贴在他们身上的那张

贫困户标签

 

鞑子梁记

当初，纵使从南下的队伍中走散

纵使散落在千里之外的秦岭深处

凭借隐秘的基因，这些鞑子

仍找到一片仿真的草原

甚至风也是很蒙古的那种

但遍地的石头，到底是

命运的羁绊，还是神的赏赐

他们没有多想，就像他们

没有多想，建造的石屋竟是

时间眼中的艺术经典

好像生活原本就是一门

就地取材的学问，他们的学问

足以把绵长的数百年过得

如同悠然放牧白云的一个早晨

然而，从梁上的陡峭、孤绝

与梁下日新月异的反差里

你终明白，舍弃也是一门学问

风依然刮得很蒙古

鸟雀们依然唱着归巢的歌

而鞑子后裔们下山的步履

比落日还决绝，这些石屋

依然固守着石头的沉默

蜜蜂引路

山路弯曲得像隐隐传来的山歌声

似乎连为我们引路的蜜蜂

也跟不上它弯曲的节奏 

云朵们又换了一身礼服

像是等着出席

一车车蜂蜜出山的仪式

它们已出席过村子

春茶开采的仪式

桃园丰收的仪式

家家用上自来水的仪式

户户乔迁新居的仪式

它们奇怪的是

这个一直沉寂而贫穷的村子

怎么一下子喜事就这么多

我们向山上走，蜜蜂一路相随

越向上走，云朵的手招得越殷勤

越向上走，随处可见的蜂箱

把风的味道变得越甜

如同生活，越向上，就越能

感到美好的滋味

也许蜜蜂像村里人一样

早把我们这几个帮扶干部视作了亲人

有几只还爬到我臂膊上嗅来嗅去

但谁也没有施与我

疼痛的一蜇

 

摘帽帖

一顶乌云的帽子

一顶压得一座山喘不过气来的

巨石的帽子，一顶

遮挡不住更多风雨的老树一样

衰败的帽子

一顶祖辈四处乞讨时戴过

遗产般留下了的帽子

一顶因治不起父亲的病、凑不齐孩子学费

掩饰羞愧的帽子

一顶风雨也不忍再吹打的帽子

一顶稻草人也不愿再戴的帽子

一顶梦里已甩掉，醒来

还箍在头上的帽子

现在，终于被摘掉了——

南书堂，1965年生，陕西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届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在《诗刊》《星星诗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近百家报刊发表大量诗歌作品，曾获首届陕西作协年度文学奖诗歌奖以及《诗刊》《飞天》等全国诗歌大赛奖，主要著作有诗集《紫苜蓿》《临河而居》等。现任商洛日报社总编辑。